———走进神经肌肉疾病患者丁铭的精神世界
本报记者 黄海华
编者按
2007年6月21日,世界“渐冻人”日。这一天,丁铭的自传《颤抖的音符》正式出版。而她,正是一名患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“渐冻人”。
31岁的丁铭原本平静的生活突然泛起了涟漪,她的“现在”开始被人们热切地关注着。
这一疾病的“进行性”使得每一次病情的“往下走”几乎成为了一种心灵的凌迟,这崎岖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?对于这一群体生存状态的关注,我们似乎不应该忽视他们的“过往”。尽管,那可能是一段交织着挣扎、绝望、自闭和被轻视的日子。
走进丁铭的过往,一起感受在苦涩和磨难中,一颗清澈的心灵如何领会生命之绚烂,体悟生命之大悲大爱。
丁铭的家,通透明亮。
即使最小的屋子,一扇大大的窗就占了一面墙,光亮就像个赤足欢唱的孩子,一无遮挡地倾泻而下。
丁铭最害怕黑暗里一个人跌倒,无助亦无望。好在,漫长的夜已经苏醒,她看见了点点亮光。
“我伏在她们肩头晕乎乎的,像只冷冷的小蜘蛛” ———摘自《颤抖的音符》
和绝大多数肌病患者一样,丁铭的病情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得到正确的认识,他们成了人群中“不一样的人”。
关于疾病的记忆始于一次春游,那是在西郊公园,看孔雀开屏的一刹那。这个蒙太奇意味的镜头,从此在她心里挥之不去。以后每一次摔倒,这个意象都会宿命般地被记起。
那一年,丁铭只有3岁。孔雀在一个孩子的眼前绽放美丽,这个孩子却下意识抓紧了栏杆,双腿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。后来,幼儿园阿姨轮换着把她背了回来,大人们得出了个结论:“这个孩子太娇气。”
上小学时,全市实行体育达标,丁铭在跑步和立定跳远项目上怎么也过不了关。父亲在家里的水门汀地上画了线,让她反复练习,但不管怎么卖力,就是达不了标。老师终于撒手不管,却罚她在教室的墙角站着。
丁铭说,童年固然有过许多欢乐时光,但从那时起自己就过着双重性的生活。为了和别的孩子看上去一样,也为了掩饰自己身体上的差异,她依照大人们的想法,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“娇气”的孩子。
究竟见过多少夸耀手到病除的大师?多得记不清了。和其他肌病患者一样,自12岁被确诊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,丁铭就和她的家人开始了漫长却了无希望的求治之途。
“我在森林中迷路,无声息地,埋没了” ———摘自《颤抖的音符》
丁铭不止一次想过,如果疾病能够静态地生长该有多好,哪怕病的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。然而,目光不敢碰触的这几个字———进行性,却仿佛宣告了生命的渐行渐远。曾经有病人这样描述,得了这种病,人就像树木渐渐枯萎一般,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9岁那年,音乐老师要求每人编一支舞蹈。充满灵气的小丁铭,把一曲《赶海的小姑娘》舞动得清新欢快。这个节目被选中参加全校儿童节的汇演。就在丁铭和其他同学紧锣密鼓排练之时,她沮丧地发现,自己屈膝和起立的动作特别吃力。她竭力隐瞒着,还是被老师发现了。演出那天,她一脸平静地坐在了观众席中,前面是同学们错落摇动的脑袋,黑压压一片,有如夜间的森林。音乐声响起,她的内心不平静地起伏着。
15岁那年,一次在学校如厕,丁铭惊觉下蹲后竟难以起身。从那天起,直到中学毕业,她没有在学校用过一次厕所。每次回家的路上,她都走得急匆匆。不愿让别人看清楚自己的生活,她隐瞒着这一切,就连父母都不知情。早上吃泡饭,她总是倾斜着碗,悄悄地沥掉水分。即使在例假的日子,她也依然强忍着,利用15分钟的课间休息,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回家。家里用的是抽水马桶,她能够撑着一旁的凳子站起来。
19岁那年,“起立”比同学慢了半拍。
23岁那年,好端端走在路上,有时突然就栽倒了。这一年,她还有过一次未果的自杀。
26岁那年,坐上了轮椅。也不知道从哪天起,躺在床上翻身也困难了。
“只有亲情才能承载疾病的烦难,从起点到终点” ———摘自《颤抖的音符》
丁铭家的淋浴房,在齐肩高度的瓷砖上,特地装了一个不锈钢的扶手,方便她洗头洗澡。
这只是一个看得见的具象实物。20年来,父母亲所倾注的爱又岂是言语所能够形容。他们的生命原本可以有着更多的精彩,为了女儿,他们放弃,他们承受,偶尔有过一些抱怨,但他们始终不离也不弃。
从房间到阳台,丁铭习惯拖着椅子走,把它当成助步器。橡胶木沉重的椅脚与地板摩擦,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。母亲随口说,别拖了,好好的地板都给你磨坏了。不知所措间,丁铭忍不住想,你们让我锻炼,却又阻止我的行动。你们在意地板上微乎其微的划痕,却看不清女儿的挣扎。
北风凛冽,母亲穿着棉毛衫给丁铭洗澡,湿水后越发的冷,直打寒噤。
2003年有段时间,丁铭不想搭理父亲,认为他过于守旧,老而无用。一天下班回家,刚到弄堂口,远远地看见一个老人立在楼底下张望。这种天气,居然站在八面通风的铁门边挨冻。近了,才认出是父亲。是那刚摘掉一只肾、医生再三关照卧床休养的父亲,立在风中,等他的女儿。
这就是真实的生活。疾病有时会磨掉一些亲情的温润,但也只有亲情才能承载疾病的烦难。
丁铭告诉记者,她在写下这些生活片段时,有一种释放的心理。过去,她一直固执地认为,父母对于疾病的感受远不如自己来得真切,倒是写完以后,感觉自己长大了,对父母的认识也深刻了许多,是疾病把不足为提的摩擦放大了,也是纠缠细节的自己胸襟不够宽容,不够平和。
“对于前途,我看得很淡,对于生命,却有紧迫感” ———摘自《颤抖的音符》
人们对于生命价值、意义的体悟感受,大都会在思想上经历一个迂回曲折的过程。在丁铭的生活中,她也曾经对路人异样的眼光过于敏感,对自己的疼痛不适过于在意,乃至于对自己身体的残缺过于关注。
直到有一天,她走进了网络的世界。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,没有人知道她的疾病,她在这个世界里恣意而自在地活着。她创办了“画儿书架”论坛,其笔尖流露的不俗才情得到了众多网友的认可和赞扬。坐在轮椅上的她,在键盘上不知疲倦地敲打着,她不再觉得自己的视线太低太近,她甚至有了站起来走出去的渴望。正是这种“无障碍”的生活,使她多年的积累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,她感受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。
也就在这时,她在网友的鼓励下撰写自传。她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家的一位残障的邻居。因为他的外表,小孩子们遇见了,总要盯着他一路摇摆的背影瞧上好久。有一天,丁铭冲他说了一声:“跷脚!”随后夺路而逃。这位青年听了只是微微一笑。如今,丁铭回味过来,觉得他怀有一颗赤子之心,把无穷尽的窘迫按下,自己消化了。
这一刻,丁铭原谅了童言无忌的自己,也原谅了那些曾经报以异样目光的人们。
身体的残缺并不可耻,唯有思想上的残缺才是一种真正的贫乏。
丁铭的手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老茧,摸上去硬硬的。那还是几年前,她能够一个人上楼梯,使劲攥着扶手留下的。
这就像一个抹不去的提示,如果没有医学上的突破,可能某一个清晨醒来,四肢不能动弹,呼吸也觉得困难。丁铭说:“我依然要感谢生活的赠与。它没有让我糊涂地死去,而是让我有意识、清醒地死去。”不管未来怎样,她将不再仓皇失措,顾影自怜。
我们相信,对于一个清澈地领会生命之旨的人来说,她一定是大无畏的。 黄海华 摄影